两位年过七旬的老人,一位瘫痪在床多年,如今另一位又查出绝症,加上还有妻儿要养…
这个走南闯北,风餐露宿,无数次向妻子交代好后事的男人,内心随岩石炸裂一地。
他被生活“囚禁”在地下5000米,猫着腰在墓道一般的巷道里穿梭,伴着大机器的轰鸣和爆炸扬起的粉尘,取出金、银、锡、铁…
然而,和绝大多数底层劳动者一样,想方设法活着的陈年喜,并没能越过命运的藩篱。
最近,陈年喜和许知远在《十三邀》中的对谈,再次引发全网热议。
有数据显示,我国工程爆破从业人员已超过200万人,每年消耗炸药400多万吨,雷管8亿多管,均居世界首位。
早些年,矿业运作不规范、监管不严格,爆破工的生存法则就一个字——跑。
正为年货和孩子的奶粉发愁之时,陈年喜得知,河南灵宝的某处金矿,缺个拉矿石的架子车工。
来不及掂量风险,陈年喜就坐上一辆破吉普,在扬尘中颠了整整一天,到了矿口。
矿洞内部,密布着天井、下采、空采、矿仓,幽深的巷道一直延伸到地下几千米深,如迷宫,似恶魔巢穴。
陈年喜身高一米八五,而巷道十分狭窄,很多时候他必须猫着腰,甚至半趴着方可艰难前行。
为了节约成本,每人每天只能领两块电池,若非万不得已,陈年喜不会打开手电筒。
每车矿石将近一吨重,也就是说,陈年喜每拉一车,大约能赚20块钱…
他数了又数,一共520元,那是他人生前三十载最大的一笔收入。
他把钱交到妻子手上,像是托付一份迟到的感情信物——去矿山那天,整好是二人结婚两周年。
后来,见搞爆破比拉矿石赚钱,陈年喜又跟着经验丰富的爆破工学了技术,成为走钢索的人。
从上手到独当一面,一般需要两三年,但陈年喜仅仅只用了半年时间。
在包头,陈年喜和工友被浓烟呛得昏死过去,被人抬到渣坡上吹了许久冷风,才苏醒过来。
如果这回用的不是乳化炸药,而是TNT,那他们估计就成了矿山上的孤魂…
结果生了一场大病,浑身疼得讲不出话,他甚至想好了,如果挺不过去就埋在杏园里…
打完针后,陈年喜出现了严重的过敏症状,身体剧烈地抽搐。
但去县医院路途遥远,陈年喜的状况等不得,医生只能不停给陈年喜打激素,一共打了54针。
在叶尔羌河边,维族老乡家死了驴,矿工们终于有机会品品肉味。
他们架起一口大锅,把水煮沸,但运驴肉的游索却卡在半途,无法进退。
一位年轻姑娘坐着矿斗解绳索,因为距离太远,不得不解开腰间的保险带。
矿场老板嗤笑着说:这四百里荒芜,我赌你绝对不可能活着走出吃人的戈壁滩。
那是唐朝时赶考的必经之路,后来成了穷乡僻壤,连咬人的狗都没出过几只。
多年之后,他才意识到,这些辽阔且悲壮的大爱大恨、大喜大悲,早已在他心里播下一颗文学的种子。
文字与矿山格格不入,在工友眼里更是一种侵入,于是陈年喜常常躲起来,在床褥下的炸药箱上写诗。
16年,向南或向北,翻山或涉水,用互为脚本的出生与入死,唱一出名叫宿命的戏。
老板说,只要干到年底,就额外送一辆摩托车,那是他最渴望拥有的东西。
那座矿山的顶部,有一个古采坑,当地人说底下藏着好矿,老板就是要让陈年喜把巷道打到古采坑的底部去。
坑内积满了水,有人用三台抽水机,连续抽了三天三夜,水位只下去一寸,可想而知有多少积水…
沟口是一个村庄,生活着上千口人,陈年喜知道,那一声炸裂意味着什么。
最后,陈年喜在装填炸药时留了一手,只炸出来一个碗大的洞。
陈年喜清楚,越滚越大的资本沾着血,所以他发自内心鄙视资本。
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,矿场老板都会让爆破工买香火纸炮,求神仙保佑平安、发财。
但每次拜神,陈年喜都会篡改心愿:保佑我和工友平安,保佑我和工友发财…
他总觉得,它们可能是经自己手爆破而得见天日的一块矿石,被运往遥远的美利坚锻造成医疗用品,再远渡重洋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…
曾有人提出疑问:陈年喜的故事到底是真实的,还是为了博人眼球?为什么每个人最后都死掉了?
录制了《诗歌之王》《鲁豫有约》《朗读者》等节目,被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邀请做演讲,相继出版了《炸裂志》《微尘》《活着就是冲天一喊》《一地霜白》《陈年喜的诗》等作品。
这对一个所谓的“游民知识分子”来说,已经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成功。
但,多数人追逐的,是爆破与诗歌之间的冲突感:一名高中文凭的农民工,居然会写诗?
其实并没有多少人,真正关注文字,真正关注他所代表的那个庞大的、噤声的、隐身的群体——活着讨不来工资,死了拿不到赔偿。
为讨生活,陈年喜在北京回收过二手衣物,在贵州某景区给领导写过演讲稿和软文…
再后来,陈年喜中年失业,回到了峡河老家,靠签书和卖特产维持生计。
他骑着梦寐以求的摩托车,走70公里山路,耗费两三个小时,为的只是发几个快递。
但,彼时陈年喜家徒四壁,连路费都掏不出来,最后只好作罢…
见别人有困难,于是把钱悉数借出,结果那人赔得只剩裤衩,一分钱都还不上…
很多患有尘肺病的矿工,花几万块钱去医院洗肺,然后回到矿山继续工作,誓要挣回医药费。
陈年喜也曾有过去哈萨克斯坦搞爆破的念头,据说三年能挣100万,连护照都办好了,但最后还是向现实低了头。
他的儿子陈凯歌,去年7月份毕业,找了份对口的工作,不管吃不管住,一个月工资3000块。
辞职后,陈凯歌在西安做了三个月保安,挣了一万块钱,然后回了家。
他学历不高,又没啥特长,更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,一心只想开个网店,每年挣个两万块钱,不用操什么心。
忙忙碌碌一辈子,却发现人只是蚍蜉,只是漂萍,光是讨口饭吃就几乎花光了所有气力,他们的后代还是延续着父辈的生活轨迹,继承一种被人叫做阶级的东西。
一个人,一辈子要走多少路,走什么样的路,并不都由自己决定。
有些路是欲望选的,有些路是鞭子选的,对于一些人,后一部分的路更远更长。
这些故事更让我相信,历史的主体从来不是将相王侯,而是黎民百姓。
[1] 许知远对话陈年喜 矿工诗人的浪漫与哀伤 | 十三邀
[2] 故乡永远是一个人的退路,更是出路 | 新闻晨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