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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复仇之下”是什么?
曹保平执导的《涉过愤怒的海》是2019年拍摄的影片,沉寂四年之后终于上映,海报上写着“建议十八岁以下观众谨慎选择观看”,吊足了观众的胃口。从2006年执导影片《光荣的愤怒》算起,曹保平在18年的时间里拍了五部电影。他一方面具有非常鲜明的个人叙事特点,直指社会议题和复杂人性;另一方面,每一部戏上映之后,商业口碑是曹保平在创作中极力恪守的平衡点。
作为“灼心系列”的第三部,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同样是一部犯罪悬疑片,像是在《烈日灼心》的人性剖析和《狗十三》的原生家庭问题基础上的内核升级。乍一看,《涉过愤怒的海》是一部“父亲为女儿复仇”的类型影片,但这明显不能满足曹保平的叙事野心。“复仇”只不过是前菜,深埋的那部分才是曹保平真正想要讲述的故事。
该片改编自作家老晃的同名小说,总是有人问老晃,故事是不是以“江歌案”为原型,但实际上,这部小说写于“江歌案”之前。老晃说,小说的故事原型发生在美国,一个中国女留学生被同学谋杀,而凶手潜逃回了内地。自从听到这个故事,老晃满脑子都是受害者的父亲远渡重洋去认领女儿尸体的画面。愤怒感让他果断起笔,很快就写完了这部中篇小说。
曹保平在原作的基础上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内核落脚点:当追凶的父亲遇上包庇“凶手”的母亲,他们之间会发生怎样的故事?父亲在追凶过程中,逐渐打开女儿的世界,他是不是真的认识那个看上去懂事的女儿?反之,一开始就被认定为凶手的李苗苗的家庭,是怎样造就了一个“恶童”?。
曹保平说,“我拍电影,不想只满足于讲述一个复仇的故事,它应该有一个更有指向性、充满后劲的内核。对于整个东亚社会而言,原生家庭会伴随着人的一生,我认为这是一个十分值得触碰以及挑开的话题,所以我把两个充满对照性的原生家庭的故事埋藏在复仇之下。”
从《狗十三》开始,曹保平的视角开始转移到对原生家庭的探讨,相比《涉过愤怒的海》,《狗十三》聚焦于一个家庭三代人,探讨的是在原生家庭中男权社会的权威性以及爱的形式和方法,它属于伦理讨论的范畴,对原生家庭的讨论是更集中的。而《涉过愤怒的海》中的原生家庭是一个藏在背后的东西,其表层结构其实是一个追凶故事,金丽娜和李苗苗两个原生家庭的对照关系,以及在空间和时间上的变化,都具有更宽泛的讨论空间,所以它是“追凶”和“原生家庭”两者的复合体,更复杂。
从小说到电影的改编是曹保平的长项。在老晃的小说中,老金酗酒、赌博、打架,是一个表象有争议的父亲形象。但在电影里,这个人物表面上更像是一个为自己女儿付出一切的船长,但更深的争议藏于表象之下。这种人物的改变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?曹保平说,“小说的主旨也是讲述一个失意中年人如何努力拯救和挽回自己,但如果我的内核是探讨原生家庭问题,这种‘边缘性’反而会对主旨有所折损。原生家庭对孩子真正的负面影响,其实是在普通家庭中存在着的不经意的伤害。”
电影里,老金是见过世面的人,早年当兵,退休后用抚恤金购买了第一艘船,后来组织村民集结成一个团队远洋捕鱼,可以说他是一个在当地有能力且有影响力的人物,然而正是这样一个看上去负责的父亲,却完全无法理解女儿真正的需求。这样的父亲形象更具有普适性,老金并没有意识到他曾经对女儿的伤害,从戏剧角度来说,这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情绪渐离感,这是这部电影真正想抵达的地方。
另一个比较大的改编,是金丽娜和李苗苗的故事线。在小说中这部分面目模糊,影片采用时空错位的双线对这对年轻情侣的生活进行了细致的描写。拍摄爱情部分的柔光与暖色,和拍摄复仇时冷峻的冷色调形成鲜明对比,暗合了表面美好、实则残酷的结局。
初到日本留学的金丽娜怀揣着对新生活的向往,之后陷入和李苗苗浪漫的爱情中,两人爱得每天要扔掉彼此的鞋子,以表示永远不会离开对方,这也让观众始终对凶手的身份心怀疑虑:“真的是李苗苗吗?”
女儿金丽娜的死是老金复仇的基础。如何呈现女儿的故事是一个结构上的难题。“我无法闪回故事,因为闪回需要第三人称叙述。”所以,在影片里,曹保平前置了女儿在社交媒体上完全不同的状态,这是一个“伪结构”手段,和老金复仇的线并进、互推,产生一种戏剧上的张力。
曹保平曾说过,最高级的类型片其实是反类型的,除了结构上的考量,“反类型”最终的落脚点还是故事的“核”,原生家庭的罪与爱被包裹在追凶过程中,一点点被撕开,最后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。影片藏得最深的部分其实是,老金真的了解女儿吗?
自从和妻子离异后,女儿便和老金相依为命长大。在老金的世界里,女儿乖巧懂事,从不做越轨的事情。女儿为什么会死在衣柜?那是因为那是小时候父亲出海后,衣柜是她唯一的避风港。老金沾沾自喜地聊起当年自己把女儿赶上车去找母亲,女儿回来之后变得更加懂事,实则女儿心中早已被打上了“被抛弃”的阴影。为爱女复仇的父亲,才是女儿心里最深的刺。所谓《涉过愤怒的海》,或许是一位父亲涉过自我救赎的海洋。
一个强势但软弱的母亲
演员互相飙戏,成为曹保平电影里的又一看点。《烈日灼心》当年让邓超、段奕宏和郭涛获得了最佳男主角,《追凶者也》让刘烨封帝。《涉过愤怒的海》是周迅和曹保平继《李米的猜想》后第二次合作,她告诉我,曹保平是一个会让演员“打破”自己的导演。她认为的“破”是一种感受,换言之,是摆脱演员的一种惯性思维,让自己参与到创作过程中。
有一场戏,是黄渤和周迅在海边的终极对峙。当老金(黄渤)扔给景岚(周迅)儿子的“遗物”时,景岚的崩溃会是什么样的?一个有家教、气场强大的女性遇到极端的突发事件时,在冷静和疯狂之间会怎样表现?在现场,周迅有过几次尝试,她决定用生理性反应来传达一个母亲得知儿子死讯时的崩溃。她对曹保平说,人在极端情况下,身体会比脑子对悲伤更有反应。
那场戏,周迅拿着儿子的头盔,鼻血滴到了头盔上。在曹保平看来,这场戏略显外化,但经过长时间的斟酌之后,他还是保留了。曹保平说,在现场,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与演员在状态和心理上进行一轮轮推敲。在一部电影里,你很难用具体的情节和台词,把一个人物或人物关系的前因后果都交代出来,而是需要人物发散性地来表达的。
曹保平的影像特点十分突出,在拍摄《烈日灼心》时,他使用了大量的肩扛和手持变焦的拍摄方法,制造一种强烈的纪实感,是想要捕捉人物“战栗”以及“躲闪”的瞬间,以突出人物在心态上的微妙变化。
在《涉过愤怒的海》中,有一场戏的镜头处理很有意思,当老金把女儿生前最后的视频怼到景岚脸上时,周迅眼里闪过震惊,脸上的肌肉在颤抖,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。曹保平说,“那场戏我用的是一个长镜头,手持的机器迫近演员,整场戏中间没有停顿,人物当下的情绪一以贯之。当老金把景岚撞到集装箱的那个瞬间,为了更‘脆’的影像效果,我在最后剪辑的时候切了一刀。”
黄渤和周迅在这部影片里有过几次不同层级的碰撞。第一次是当得知老金要追杀儿子,景岚主动上了老金的车,挑明来意,“如果是我儿子做得不对,我会用我一生所有的东西补偿你,但是你找不到他,你得跟我合作”。这是景岚以退为进。第二次对峙是景岚把老金反锁在地下室帮儿子跑路,她没想到,老金在地下室放火,宁愿把自己熏死也不停止追凶,当她从地下室把人救出来后,两人之间产生了某种共鸣——“同为父母不易”,景岚也对老金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。
最后一次,是老金将李苗苗的遗物扔给景岚,景岚开车撞向老金,最后把车开向悬崖,落入海中,是老金把景岚救上了岸。几次你来我往的生死相搏,似乎让这对冤家之间的关系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不忍。曹保平认为,这对人物之间的斗智斗勇、你进我退,互相算计,是一种迂回的塑造人物的方式,这也是亲子关系的一次极致描写。
一父一母的缠斗背后,两个家庭对孩子不同的教育故事也渐渐浮出水面。李苗苗的饰演者是张宥浩,他的表演让我非常惊艳,言语无多,却把一个恶童形象刻画得很生动。李苗苗是个富二代,母亲景岚和父亲李烈早年离异,父亲再婚生下一个女儿,李苗苗导致妹妹从小残疾,随即和母亲生活,景岚给李苗苗提供的物质生活更像是家庭缺失的一种弥补。周迅说:“景岚实际上是一个软弱的母亲,难道她不知道儿子的恶吗?她知道,但是她只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只要他活着就行。”
两个家庭教育方式的对照贯穿影片,景岚和老金来自不同阶级,他们都以“爱”之名强调父母对孩子们的付出和牺牲,但与此同时,他们的爱多少都是片面和失序的。影片结尾,日语老师问金丽娜,什么是爱?她无法回答。